来源:《东方艺术杂志社》作者:胡凌虹
淮剧《武训先生》剧照摄影尹雪峰
不久前,由上海淮剧团创排的新编淮剧《武训先生》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上演。这部戏讲述的是清朝末年山东巴邑出身贫寒的底层百姓武训,为了兴办义学行乞39载的故事,无论从时空还是从人生体验来看,都与当代的上海观众隔着几重山的距离,但却赢得了阵阵热烈掌声,触动了很多观众的心。这台充满乡土味、民俗风情以及历史凝重感的淮剧,在时尚的、国际化的上海舞台上,非但不显违和、土气,反而大放异彩,自然有其特别之处。
《武训先生》的传统回归
《武训先生》是著名剧作家罗怀臻继都市新淮剧《金龙与蜉蝣》《西楚霸王》后,时隔近20年为上海淮剧团再度量身打造的原创作品。《武训先生》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:武训因为不识字被欺骗,失去了恋人梨花,于是本能地产生了行乞办学的想法,在备受挫折、尝尽人生百味中,他不断思考领悟,最终完成心愿,他本人也成为名垂千古的“一代奇丐”。
传奇式的人物最忌神化。幸而武训先生自始至终都给人一种真实感、质朴感、历史感。之所以有这种感染力,首先得益于人物性格的连贯性。武训的性格中有一种特质——“憨”,这也是一把“双刃剑”。“憨”是武训最大的软肋,“憨”使得他年轻时被姨父——地主张老辫欺骗,辛辛苦苦白干了三年长工,还失去了心爱之人。话说“吃一堑,长一智”,可当他讨了十年饭、攒了几百吊钱之后,还是没多长“心眼”,又被姨父使计偷走了全部家当。但“憨”也是武训最优秀的品质,正是因为这份“憨”,他才会想到要兴办义学,让穷人识字后不再被富人欺;他才会迫于现实,甘愿选择最卑微最遭人唾弃的行为——行乞;他才会在十年努力前功尽弃后,有勇气选择重新上路,继续行乞。
这种“憨”在很多人看来就是“傻”“轴”。但无论经受多少白眼,遭遇多少挫折,武训就是“一憨到底”了。行乞39载,积攒的大量财富他却没舍得在自己身上用一文钱,一直粗衣粝食。而这种“利他”精神、造福他人的信仰,对他而言只是一种习惯,他把朴实的信念化成了生活的底色。这种“憨实”的本真一直贯穿于人物、剧情始终,使得武训不同于常人的言行举止有了合理性,他所做的“损已利人”的事情才能让人信服。
其次,“言为心声”,此剧的念白、唱词都偏口语化,非常朴实,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,符合剧中人物的底层身份,也充分展现了淮剧的声腔特色。
譬如,一开场,武训与梨花间的打情骂俏:
武训(东张西望着)梨花……
梨花哪个喊我梨花?
武训(故意望着树上)有的梨花白,有的梨花红,有的梨花黄……
梨花不是喊我呀?好吧。(故意驱赶树上鸟雀)呜起——
武训哪个喊我武七?
梨花什么武七武八,我在撵树上乌鸦,呜起——
……
梨花我晓得你晓得,我看见你眉毛动来动去的,那个就叫眉来吧。
武训我也晓得你晓得,我也看见你眼睛珠子翻上翻下的,那个就叫眼去吧。
……
淮剧《武训先生》剧照摄影尹雪峰
短短几句对话,借用梨树、鸟雀等外部环境来呈现武训与梨花的心理变化,那种欲说还休的青涩与美好,让观看者不禁莞尔。之后“眉来眼去”这个成语被巧妙拆分,融入非常口语的对话,一下点破了两人的情感,文学韵味与生活气息兼具,给人一种熟悉的陌生感。
第四场,乡村集市上,武训的行乞歌也是朗朗上口,让人记忆犹新。尤其是最后几句:“一文钱叫你一声爹,半块饼喊你一声娘;你就是唾我骂我打我踢我,只要你唾了骂了打了踢了之后能解囊;即便是再唾再骂再打再踢,我也是不推不挡不躲不让满脸赔笑喜洋洋。”既有美的韵律,又非常生动地表现了武训当时的心态。
再次,武训在当时的远见和朴素的韧劲能拨动当代观众的心弦。一个历史人物的塑造如果不与现代观众对话,哪怕再贴近史料,都会让观众感到遥不可及。那么,在现今基础教育已经普及,山区孩子的教育情况也大大改善的情况下,如何挖掘出武训故事的当代性,显得尤为重要。
剧中一无所有的武训创造了奇迹,但他本人并没有被“奇迹化”。他依然没有摆脱必然的历史局限性,到了老态龙钟之时,依然不识字、不断文。相比于如今很多影视剧中泛滥了的“主角光环”“开挂人生”,《武训先生》中的武训简直过得太平凡太悲催了。可就是这样的普通人生,才有血有肉,具有生活的粗粝感,才容易走入观众内心。
武训并没有特殊的本领,他之所以能成功就是有为理想“死磕到底”的精神,这是任何一个人都具有的潜质。但值得注意的是,理想的境界也有高下之分。剧中僧人了证既是武训的精神支持者,又是武训人生的映照者。了证也有武训的毅力,为了能建成万佛庙,托钵化缘一辈子。但最后他被武训说服,把建万佛庙的款捐出来,帮武训在杨二庄建了义塾“育英堂”。了证悟到“敬鬼神,度来生,不如现世来济贫。”
在现今浮躁的社会氛围中,《武训先生》显示了一种对自我修行的回归,武训追求理想的执着,能引发当代人的思考;同时《武训先生》更是一种情感上的回归,是对先贤、对知识的敬畏,顺应了当下社会向传统文化回归的大潮流,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。
舞台呈现的返璞归真
剧中武训先生由淮剧表演艺术家梁伟平主演。梁伟平历来被认为是淮剧第一小生,风度翩翩,这次饰演武训,无疑是一次形象上的重大突破。为了演好这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角色,梁伟平也采用了与以往迥异的塑造人物的方法,打破了传统的戏曲程式。
淮剧《武训先生》剧照摄影尹雪峰
梁伟平在创作手记中透露:“武训是我创作中最感动的戏,因为他最真实也最传奇,最卑微也最高尚,最平凡也最富有色彩。”
武训这个角色让梁伟平感动,除了武训本身的人格魅力,他对知识的渴求也让梁伟平深有同感。年,已是“四十不惑”的梁伟平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上海交大人文学院学习,可见他对文化修养的重视。在与角色的价值观上形成共鸣后,梁伟平表演上也有了新的突破口,更注重理解人物的心路历程,用多样化的手段表现武训作为一个底层农民的质朴和山东人的血性,强调人物的内心冲突,将人物的心理外化。
在市集上“行乞”一场,武训自扮丑角,剃光头发,只留一条小辫,哄人开心以求施舍。梁伟平将乞讨的工具:一个链搭子、一个破铜勺,运用自如,跳出程式限制,自由地发挥。嬉皮笑脸,摇头晃脑,一系列形体动作表现武训为逗乐他人的癫狂。一首行乞歌,配合着音乐的节拍,由慢到快,非常有节奏感,让众人觉得武训既可笑又可怜。
每天乞讨的武训最享受的就是数钱的过程。舞台上,在漆黑的夜里,在被遗弃的庙里,梁伟平一边数钱,一边通过自言自语以及一大段的唱,去展现武训的孤独苦楚、对亲人的思念以及想象愿望实现时的兴奋等一系列复杂的情感。在演唱方面,梁伟平运用了最传统的唱腔,如全剧的一个核心唱段,用的是充满悲剧感的淮剧大悲调;酒醒发现钱财被盗后,一句“我真混呀”,用连续上行11度的爬音,极度宣泄了悲伤情感。
梁伟平之所以能够如此大胆地表现,在于立足人物的性格心理,也在于导演韩剑英采用了表现主义手法。略带夸张的、民俗化的表演,与整个剧的基调、与舞美设计都是统一的。
武训的故事发生在山东农村,淮剧《武训先生》中,张老辫的富裕宅院、村头、集市、小庙、学堂等具体环境设计,都带有北方油画风格,凝重又简约,颇有乡土质感。比如舞台上一排屋檐、一块牌匾、几张长桌就意象化地展现了兴办起来的义塾,这也是一桌二椅舞台原则的新衍化;武训所住的贫寒小庙,初看只有破旧的神龛,但其实神龛下面有地窖,武训就把铜钱藏在地窖里。剧中运用了可移动的布景,一转换,破庙立马成了地窖,三个大缸形象化地代表了武训积攒十年的财富,表演动作与故事环境空间相得益彰。
淮剧《武训先生》剧照摄影祖忠人
服装上,武训衣服的主要色调是:蓝、白、黑、褐,朴素、简洁而不单调,具有细节性的小变化,尤其是老年时深蓝色的乞丐服,已经破烂到极致,但又充满着肌理感、褶皱感,层次丰富,很能烘托人物。剧中其他角色的服装也都根据人物性格打造,颜色与舞台背景色相统一,相得益彰。
相比其他一些舞台的绚丽豪华,《武训先生》非常质朴,更注重舞台的质感,色彩并不艳丽但地域风格鲜明,呈现着一种民间野性生命流的本色。此外,《武训先生》弘扬了民乐伴奏的传统,彰显了淮剧的传统风貌,也很符合观众的现代审美。
戏曲创作的“返乡意识”
无论是题材的选择还是舞台呈现,《武训先生》都显示了一种“回归”的姿态。“回”到哪里?家乡?乡土?罗怀臻用过一个词:“原乡”。
罗怀臻曾撰文写道:“在人的意识里有一种比‘家乡情感’更为深刻的‘原乡情结’,它也许不如‘家乡’的记忆具体,但是它比具体的记忆更开阔、更深远、更具有悲剧意味的美。‘原乡’的情结甚至是超越一般疆界的,它甚至是人类对于自身血缘、族群和文明来路的普遍关怀。尤其是现代人,越是伴随着现代化、城市化和全球化的发展进程,越是会